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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.
  
  接著是靜寂在周遭渲染開,靛藍取代了晚霞塗上名為天空的畫布,卻忘了刷滿。稀落的空白與紅和藍是滿天星斗在閃爍著,而弦月掛在那,其實夜晚一點兒也不喧鬧——撇除馳騁的貪玩孩子。
  
  若說風是遊子,那他肯定是好玩且調皮的晚歸孩童。
  
  他自破浪前行的船頭溜至留下浪花的船尾,於甲板舞了數曲單人探戈和華爾茲,那種輕快和愉悅寄生於耳邊呼嘯的風聲、放縱。盪至站在船尾甲板上、倚著掉漆的白色欄杆,看著快速轉動的螺旋槳打出白色浪花的Enoch身後,調皮的孩子伸出指頭輕搔他的後頸。
  
  冰冷觸上肌膚,人體反射性地被激出雞皮疙瘩,Enoch打了個冷顫後將套著的大衣給裹得更緊些。晚風自背後吹來,弄亂了稍早方梳洗好的頭髮,Enoch倒也不怎麼在乎。
  
  老實說,他不大喜歡這趟旅程。
  
  首先,船隻的晃動會影響到他拆解和組裝人偶的精密度,Enoch都不知道為此抗議幾次,甚至生了多少次悶氣了;再者,海上能拿來玩的材料少之又少,不外乎就是魚骨或是貝類,無聊至極,與他想要做出來的東西相差甚遠;以及,迴圈關閉之後,每個人的身體或大或小都開始隨著時間退進而產生改變,尤其是Olive對他的吸引力。
  
  他輕輕闔上雙眼,任著拍打他身子的風更加放肆,吐了口氣。
  
  
  
  
  
  
02.
  
  出生於殯葬業家族的Enoch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發現自己擁有駭人的奇異能力。許是自幼便是沉重陰冷的生長環境,並加上自身的怪奇天賦,進而培養出Enoch陰鬱黑暗、沉默和酸言酸語的個性。
  
  有時,他會偷偷打開棺木,將收集來的心臟塞進還未完全腐敗的屍體裡,喚醒死者與之對話——儘管擁有自我意識的屍體大多都急著想要回去該屬於祂們的世界。Enoch的童年不像別人那麼活潑有趣,就連家人也無法理解客人怎麼流失那麼多,但至少他覺得這樣也不差。
  
  直到有次聖誕節,他爸爸送錯了禮物,將堂妹的玩偶組與本是送他的跑車模型給對調,Enoch才發現更為殘酷的樂趣——打造兩大支玩偶軍隊讓它們自相殘殺。
  
  「它們因為我活著,也因為我而死。」說出這話的當時,Enoch才七歲。
  
  之後,Enoch便時常會央求父母多買些玩偶給他,不過自然是沒說出真正用途——畢竟他自己也十分清楚,這項能力若被世人發現,自己和家人未來的日子該有多麼痛苦和煎熬——只會在出殯儀式時派出玩偶大隊跟著隊伍一同進場,多多少少也增加了家裡的知名度。
  
  在Enoch被冠上「年輕的傀儡師」稱號時,他才九歲。
  
  大抵是這般神奇的伎倆過於招搖,愈來愈多看好戲或者想拜師學藝的人找上門,迫使Enoch開始不得不好好地藏起那些被收在自製粗陋甲醛裡的漂浮物,甚至到外頭尋找器官時也得更小心翼翼——然而紙終究包不住火。
  
  玩偶具有生命力的真面目被家人發現時,Enoch剛滿十一歲。
  
  就在全家陷入一片低氣壓,當時一個照顧附近時間迴旋的時鳥敲響了門板,以馬戲團團長的身分和Enoch的父母促膝長談了好一會兒。最後,Enoch被送走了。
  
  那是Enoch第一次進到迴圈裡,瞭解到「怪奇者」的世界,知道了所謂的「怪奇天賦」、「時間迴旋」、「噬魂怪」和「偽人」… …許多專業術語以及生活守則,也認識了些許同他一樣天生有著奇異能力的孩子。
  
  同一天的日常重複了數十年,就在Enoch又重拾對重組玩偶的熱愛時,一成不變的生活產生了劇烈轉變。
  
  那天晚上一如既往掛著漫天星辰,有如童話般夢幻美好。
  
  興許是朦朧夜晚讓理智微醉,守夜的孩子沒有立即察覺穿越迴旋到達此處的訪客便是偽人,備受花言巧語給蒙騙的孩子懞懂地跟出迴旋之外,而後馬上慘死於餓昏頭的噬魂怪漂蕩的觸鬚下。
  
  那晚的屠殺過於突然,迴圈來不及重置便即刻失效,讓外頭虎視眈眈的噬魂怪得以進入迴圈之內。
  
  Enoch和其他孩子是被驚醒的,還處於睡迷糊的狀態便被照顧他們的時鳥小姐給推入Enoch藥味濃厚的實驗室、反鎖在裡頭,被迫聽著慘叫聲在門外從不絕於耳逐漸變成完全沉寂。
  
  瑟縮在實驗室最裡頭的角落的孩子們在見著微亮的門縫被影子蓋住,各個都嚇得噤聲屏息,深怕一個過大的呼吸就會招惹上只在故事中聽見的「噬魂怪」,讓自己置身危險。
  
  現場最年長的Enoch當下趕緊做了一些軟玩偶四散在房間各處,而後讓一些孩子魚貫躲進角落旁的櫃子不透明的底部,讓體型較小的孩子先進到木板地下的空間、告訴他們該怎麼走就能逃到外頭。
  
  沒有人看得見噬魂怪,卻都能感受到牠們即將破門而入。
  
  聽見門板被物體撞擊的聲音,Enoch也跳進空間,在拉下木板前對著距離他最近的玩偶輕聲道:「用盡你們所有能力拖住牠們。」然後與看見門被用力撞飛的同時闔上木板,將上鎖的聲音融入碰撞聲。
  
  Enoch和孩子們像要沒命般地朝著林外奔跑,跑到外表只有十二歲的男孩體力用罄、筋疲力盡,最後更是只能用爬行的方式將自己塞進散亂的石洞中,無暇關心走散了的朋友,只想好好睡一覺。
  
  只記得醒來之後,他來到1943年的時間迴旋,重新待在時鳥一族的保護之下。
  
  
  
  
  
  
03.
  
  鞋底與木板撞擊的細微聲響在寂靜中被擴大,試圖放輕的沉重帶有規律,逐漸沒入穿透門板的微弱鼾聲之中。
  
  踱步在昏暗的船艙內,周遭本就暗淡的光線因著突然的來訪而更無生命力。皎潔而明亮的月光是唯一照明,穿過縫隙將直射的光灑落在走廊上,拉長影子,隨著腳步的邁開覆蓋下一面牆。
  
  最後人影停在門前,遮暗了門板上垂掛著的牌子——「Olive」。
  
  沒有上鎖的門把被壓下,門僅於推開的過程中發出了點微小卻尖銳刺耳的噪音。門內的亮度因床頭搖曳的燭火而只比外頭好些,橘紅染上安靜躺在床上的人兒的臉頰,和散亂在枕頭上的長髮是相同的暖色系。
  
  Enoch走進房間並將門輕輕帶上,於平時只在Olive身上聞到的清淡香味頃刻變得濃重了些。忘了已經多久沒有聞到這種味道、多久沒見到Olive,他愣了下才走向床頭旁的椅子、坐下。
  
  微弱的燈火輝映在他沉重的眼袋和黑眼圈上,Enoch瞇起了雙眼,像是疲憊得極需小憩。他已經四天沒睡了,儘管這個身體還是十幾歲的年紀,但快滿一百二十歲的靈魂禁不起如此操勞的作息。
  
  不太清楚他們是不是落入了Jake所謂的「冷戰期」,Enoch幾乎有一個禮拜沒跟Olive待在一起,還不知道起因。
  
  嘆了口氣,那雙倍顯疲累的眸子將許久未見的安靜睡顏映入眼底。
  
  白皙的膚底幾乎不需要太多的妝彩打扮,那張無論何時都帶著害羞靦腆表情的臉蛋與洋娃娃十足相似,纖細的手臂彷彿一使力就會斷掉、跟玩偶一樣脆弱——這是Enoch第三次如此仔細地觀察Olive。
  
  上一次似乎是因為覺察到每個人的身體變化而端詳的吧,Enoch想。
  
  想到性情溫順的Olive也有難搞的一面,Enoch不禁能體會到自己平時有多麻煩。思索著是否因為自己的佔有慾太重而使Olive生氣,不善感情的他終究無法參透。
  
  
  
  
  
  
04.
  
  Enoch進入第二個時間迴旋生活的時候,靈魂已經四十四歲了。他忘了自己是怎麼數年份,只是在想起年齡的時候,腦子會自動給他一個數字。
  
  在新的迴旋裡,他是最年長的孩子,不過在當時,Emma、Olive和Buntley兄妹就已經在了——只是Victor已歿。
  
  像是從不失優雅的Miss Peregrine在向他重申一次規則後,Enoch得到自己的房間和得以擺放令人恐懼的器官的實驗室。就在一切安頓之後,Olive踏進了他的空間。
  
  而這一踏,便是超過了一甲子。
  
  印象中,那時候的Olive是穿著比現在還要簡單樸素的長裙洋裝,安靜地跪在他旁邊、幫他將重新收集來的器官和藥物擺上櫃,甚至自發帶他走訪孤兒院一圈認識環境和人,最後更是每天都伴在他左右,看他沈默地實驗、變成他的默契助手。
  
  起初,Enoch是打算拒她於門外的,只是在對上眼的剎那,他彷彿在對方眼中看見孤獨和寂寞的自己因Olive溫柔的關心而緩下冷峻的臉。於是差點竄出口的尖酸語句被吞回,Enoch默認了Olive的作為。
  
  有次,Enoch心血來潮想做些像是黑魔法般的實驗,需要從置物櫃裡拿大量的材料,好強的他默默地將好幾瓶玻璃罐塞在懷裡。大概是地板有高低差的關係,他懷裡的那些瓶瓶罐罐差點兒被踉蹌給摔成滿地的碎片。
  
  還以為會聽見玻璃破碎聲,Enoch看向連忙抱住裝有冰冷液體和物體的罐子的Olive,微微瞇起了眼睛打量著眼前這個明明相處不到幾年,卻幫了他很多又不求回報的女孩——那是他的第一次這麼認真去看一個「人」。活人。
  
  不過當時的Enoch仍舊是表裡如一的滿不在乎,許是黑暗的童年讓他在心底劃清了界限,擺明著他不是屬於幸福快樂的那一類人。
  
  只是偶爾,他會看著Olive的側臉陷入沉思:那張臉,還會擺出怎麼樣的表情呢?
  
  有些情愫在不知不覺的狀況下,於相遇後開始萌芽,而誰也不知道。
  
  
  
  
  
  
05.
  
  緩緩睜開雙眼,燒得差不多的蠟燭竄入左眼餘光,Enoch眨了眨眸讓眼睛適應房內的幽暗,只是還濃厚的睡意在跟理智進行激烈的拉鋸戰。
  
  Olive一如他先前進來時的樣子熟睡著,漂亮的五官像是精緻的娃娃,讓被夜晚的瘋狂給侵蝕思維的Enoch不禁想要看見更多、更多令他愛不釋手的景色,想要讓那張無暇的臉蛋染上他想要的色彩,想要——
  
  Enoch用力晃了晃頭,並壓按酸澀的眼窩,對於方才想要做出駭人舉動的自己感到恐懼,更告誡自己不可以違背當初給自己立下的約定——無論如何都不可以對活人動手。
  
  「如果妳完全知道我這個人,還會喜歡我、繼續愛著我嗎?Olive。」Enoch的聲音極其細微,像是蚊蚋、無法清楚地被聽見。或許是怕吵醒深眠的人,也或許只是說給擔憂的自己聽的。
  
 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靜默和燭火熄滅後的黑暗。
  
  看向桌面,Enoch拿起Olive平時都戴在身上的項鏈,金屬的冰冷就有如生命消逝的溫度,刺痛接觸的每一寸肌膚。他壓下旁邊的突起,原本蓋住的金屬面突然打開,裡頭裝的是裁減得當的相片。
  
  藉著月光,這是他第一次看見裡頭的照片。其實Enoch早猜到會是自己的相片,只是沒想到是七十幾年前,Olive拿著相機幫不情願的他拍的照。
  
  「要幹嘛?」當時正專注於將心臟放進木偶的他沉聲反問,而得到的是「留作紀念」這樣的回答。應該是過於專心,Enoch沒挑出Olive的語病,反而沉著臉讓她拍了好幾張才繼續做自己的事。
  
  或許Olive這次的賭氣,便是建立在他不善表達感情的基底上?
  
  垂下眼瞼,Enoch將視線擺回Olive臉上,躊躇良久才腑下身,如蜻蜓點水般落了一吻於對方柔軟的唇瓣——他大概永遠也沒辦法像Olive愛他一樣愛她,只能依靠著這般羞澀而笨拙、只有自己一人心知肚明的小動作給予回報。
  
  「晚安。」他說得多麼溫柔,是幾乎沒有人見過的一面,卻只願意給予Olive一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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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熠空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